太极殿内,步惜欢不知何时已在窗前,月光洒落窗台,他抬手轻握,却握了一掌霜白,“两情若是久长时,又岂在朝朝暮暮……可为夫只想朝朝暮暮,上天何忍叫我们长受相思离苦?”
这离愁别恨刚尝了月余,他便觉得人间夜长,不知何日是佳期。
“罢了,与其苦盼,倒不如仗剑而行,披荆斩棘!”步惜欢松开掌心,放那一掌月光离去,转身往后殿去了。
这夜,步惜欢没回寝宫,说是歇在太极殿,殿内的灯烛却一夜未熄。
次日,步惜欢连夜宣见近臣的事露了些风声出去,皇后南巡的意图尚且叫人琢磨不透,朝臣一听说此事,纷纷算起了日子。南巡的仪仗早该到淮阳了,淮州水灾刚退,赈灾之务繁重,凤驾必定会在淮阳城中多停留一段时日,莫非是淮州的密奏到了?
近来,左相陈有良和兵曹尚书韩其初在早朝之时政见多有不和,百官对二人旁敲侧击,无人不想打听密奏之中所奏何事,竟至于圣上连夜宣召左相等人议事,一夜未眠。可无论如何打听,陈有良和韩其初都不肯透露半个字,傅民生下了朝更是干脆称病不见外客。
三人守口如瓶,宫里却一连三日有风声传出。
听说,圣上一连三日夜召近臣到太极殿中议事,这些近臣里除了陈有良、傅民生和韩其初,还有汴州总兵徐锐、龙武卫大将军史云涛,三天之内,内外八卫的统领被连夜宣召了个遍!
百官听着宫里的动静儿,心中惶惶不安,隐隐觉得出了大事。
果然,三天之后,流言传入了汴都城中——淮州都督许仲堂勾结岭南王起事,血洗刺史府,皇后被擒!刘振和邱安被迫交出官印和兵符,淮州已落入叛党手中多日!
都城炸了锅,百官聚在宫门外跪请陛见,一个时辰之后,宫门才开了。
“圣上有旨,宣襄国候祖孙觐见!余者不得聚于宫门,有本明日早朝再奏!”范通宣了旨,瞅也没瞅百官,转身就往太极殿去了。
百官眼睁睁地看着何善其和何少楷进了宫门,心中越发惶然。
淮州的事十有八九是真的,不然圣上这几日为何频频夜召文武近臣进宫议事,为何深居太极殿内,又为何夙夜不眠?岭南和淮州起兵谋反,江山岌岌可危,圣上当然要压着密奏,不敢朝议了。今日眼看着纸里包不住火了,这才宣见何家人入宫,这是圣上前阵子与何家生了嫌隙,怕江南水师也在此时谋反,有意要召见安抚吧?
江山本就失了半壁,却再失两州,皇后又落入了叛党手中,南图皇位更替在即,北岸大燕虎视眈眈,这风雨飘摇的朝廷究竟还能苟延残喘几日?
大厦将倾,大厦将倾了……
“陛下……”何善其老眼含泪,一进太极殿就颤巍巍地跪了下来。
“快平身,朕对不住爱卿!”步惜欢从龙案后走出,亲手将何善其扶了起来。
何善其受宠若惊,摆着手哭道:“陛下无需自责,当初老臣告诉过心儿此行有险,她不听劝,今日之事早该在意料之中。只是她到底是老臣的孙女,念在她对陛下是真心实意的份儿上,老臣求求陛下,一定要想法子救她!”
步惜欢道:“她有功于社稷,朕岂能见死不救?再说了,朕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淮州落入叛党手中的。”
“那老臣就放心了。”何善其拿袖口拭了拭眼角,此话他是信的,圣上腹有乾坤,怎会任由叛党宰割?他一连三日夜召近臣议事,应该已有良策了,“不知陛下有何打算?”
“明调大军,暗遣死士。眼下非用兵不可,可战事一起休期难料,且刀枪无眼易生险事,故而朕会遣死士混入淮阳城中救人。”
“……”只是这样?
何善其默然,这并非奇策,只能算是无可奈何之举,难道南兴真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,圣上回天乏术了吗?
何少楷陪在一旁,恭谨地低着头,眼里却有嘲弄之色。若真有奇策回天,圣上何至于夙夜难眠?淮州沦陷那么大的事何至于一瞒三日不行朝议?
“不知陛下打算调遣哪路大军?”这时,何善其问。
“关州军。”步惜欢长叹一声,意态忧愁,“眼下能调的也只有关州军了。”
何少楷一听,再难装聋作哑,于是问道:“敢问陛下,何不命水师南下淮水,与关州军合围淮州?”
他一开腔儿,何善其便转头看来,眉头暗皱,目光警告。今日他本不想带孙儿一同进宫面圣,奈何府里两天前就收到了淮州沦陷的消息,当时消息尚未传入汴都城中,他怕进宫面圣就等于告诉圣上何家在淮州有眼线,惹得圣上猜忌,于是便在府里熬了两日。他年事已高,受了两日焚心煎熬,今日已有精神不济之感,少楷担心他,保证在宫门外候着,绝不惹事。可没想到,圣上将他一并宣进了太极殿,进了宫门后,他一再地告诫他莫要冲撞圣上,他怎么就管不住嘴?
何少楷把眼帘一垂,权当没看见。
步惜欢淡淡地看了他一眼,道:“朕岂会不想用水师?可一旦水师南下,岂不等于自撤屏障?到时也不必平叛了,直接迎元修过江便可。”
“臣说的不是江南水师,而是江北水师。”何少楷瞄了步惜欢一眼,见他背衬明窗,锦龙环身,眸光似日光,淡凉薄寒。纵然江山危矣,他依旧雍容矜贵,这骨子里的尊贵气度叫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俯首。何少楷慌忙俯首,心头没来由地生出股恼意,于是继续谏道,“大江北岸畏惧的是我朝水师之众、战船之威,有江南水师镇守汴江足矣!而今正当用兵之际,陛下何不命江北水师兴船南下,助关州军对淮州形成水陆合围之势,以平淮州之叛?天下皆知江北水师曾是西北新军,擅水战亦擅马战,如此精军,若命其走河道登陆淮州,定可与关州军里应外合,重挫叛党!”
这一番谏言义正辞严,可何善其一听就明白了孙儿的用意,刚要开口斥责,便听步惜欢漫不经心地道:“江上行船难掩行踪,一旦江北水师兴船南下,叛党必能猜出朕用兵之意,倘若事先埋伏,江北水师莫说是与关州军里应外合了,只怕一登岸就会被围杀于淮州境内。水陆合围之策并非不可行,但需天时,若江上无连日大雾,朕就是想用此计,也得顾及五万将士的性命,爱卿说是不是?”
步惜欢问着,唇角噙起一抹淡淡的笑意,方才那凉薄的目光仿佛只是错觉。
何少楷却心头一惊,忙请罪道:“是,微臣救妹心切,思虑不周,请陛下降罪!”
“爱卿不过是出个兵策罢了,兵马又无损失,何罪之有?”步惜欢的话里虽没有怪罪之意,却未宣平身。
何善其听了,已知龙颜不悦,哪知何少楷仿佛未觉,竟借机道:“陛下,臣想请命领兵伐逆!”
何善其大惊,怒极攻心之下,眼前一阵泛黑!
“哦?”步惜欢睨来,似笑非笑。
何少楷道:“叛臣作乱,朝廷有难,微臣理应报效皇恩!臣请随关州军赴淮州平叛,望陛下恩准!”
“胡闹!你乃水师将领,如何领兵马战?况且何家一脉单传,你妹妹已经受困于淮阳城中,你若再在淮州出了什么事,叫朕如何跟你祖父交待?朕会想尽一切办法将你妹妹救回来,江上的防务就交给你祖父。男儿志在报国是好事,可也得分时候,你想建功立业,日后有的是机会。”步惜欢斥罢,睨了眼何善其。
何善其忙恭声道:“陛下放心,老臣今日就登船布防!”
“那就辛苦爱卿了。”步惜欢转身回了龙案后,取了本奏折便批阅了起来,淡淡地道,“朕尚有折子要批,跪安吧。”
“是!老臣告安!”何善其睃了眼上首,忍着心头的绞痛厉色道,“还不跟祖父回去!”
“是,微臣告安。”何少楷叩首起身,随祖父却退而出,窗影掠在脸上,若风起于山岭,湖波未生,暗影已动。
……
何善其一回府就宣了府医,待药熬罢,何少楷端着药去了祖父房里。
“祖父……”
“跪下!”何善其卧在榻上,气息虚浮,老态尽显,“自圣上亲政起,你惹了多少事,你说!”
“祖父,先把药喝了吧。”何少楷端着药碗跪在榻旁,孝敬恭顺之态与面圣时判若两人。
何善其扬手一打,药碗翻在虎皮毯上,声音沉闷,如石落地,“你妹妹被叛党所俘,你献策救人倒也罢了,竟想趁机除掉江北水师!你以为你的心思圣上看不透?你竟还敢奏请领兵出征!咱们何家光水师的兵权就够圣上忌惮的了,他岂会让关州的兵权落入你手里?更别提是眼下这种时候!你是不是觉得江山岌岌可危,圣上的帝位不稳了,今日面圣才敢如此大胆?!你难道不知连日来圣上将徐锐、史云涛和内外八卫的统领宣召了个遍?他防着都城生变呢!你不表忠心倒也罢了,竟敢显露这种野心,你是想把圣上逼急了,在江山倾覆之前先诛灭何家满门,是不是?”
何少楷没吭声,只是把碗拾了起来,起身出去了。少顷,又端了碗药回来,跪在榻前说道:“祖父,身子要紧,先把药喝了吧。您先喝了药,孙儿有事要禀,事关妹妹的。”
说罢,他将药吹凉,递了过去。
何善其睁了睁眼,浊目里露出狐疑之色,他不知孙儿有何事禀告,但太清楚他执拗的性子,于是只得强压住怒气,将药喝了。喝罢之后,才有气无力地道:“何事?”
何少楷将碗放到桌上,回身伏在榻前,附耳嘀咕了一阵儿。
何善其双目猛睁,忽然咳了起来,“你们……你们……咳咳!”
何少楷直起身来,笑意凉薄,“祖父也别怪妹妹,她对圣上一片痴心,怎会甘心将后位拱手他人?只不过,妹妹被那黑袍女子所骗,事先并不知淮州会反。她一心为后,若事先知道此行会危及陛下的江山帝位,她是绝不会去的,可如今木已成舟,祖父觉得岭南王会放妹妹回来为后,让我们何家跟圣上成为一家吗?假如圣上派人救妹妹时得知了她与那黑袍女子之间的约定,又将如何?圣上本就猜忌我们何家,如若知晓此事,必治我们一个通敌谋逆之罪!何家早就没了退路,那何不一不做二不休?”
何善其咳得厉害,喉肠之间如穿剑而过,含血怒道:“好!好!你们都长成了,敢密谋大计了!可你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!就算我们何家与岭南王里应外合夺了南兴的江山,你以为就能得到北燕的封赏?你姑祖母当年与元贵妃结下的仇,你忘了?元修登基后是如何清除异己的,你也忘了?你以为他一统大兴江山之后会允许何家继续掌着江南水师的兵权?你以为何家对元家称臣就会有好下场?你太天真!”
“天真的是祖父。”何少楷嘲讽地看着榻上的老人,“祖父真的老了,自爹过世起,您就变得前怕狼后怕虎,事到如今了,竟还在权衡对谁称臣才能保住何家,怪不得当年姑祖母会死在元贵妃手中,我们何家真的太缺魄力了。”
“你、你想说什么?”
“我想说,祖父为何总想着追随旧主还是另择新主?我们为何不能像元家那般摄政于国,号令君臣?”
“……什么?”
“我们可以先夺宫权,再传信岭南,诈降北燕。北燕帝和岭南王必不会放心将汴都城交到我们手中,势必会派亲信率大军前来接手,到时我们便可挟圣上号令汴州、关州两军及内外八卫,伏杀敌军,拿下率军之将!祖父别忘了,圣上渡江时曾俘获了北燕镇国公府的小公爷季延,他至今还被圈禁在汴都城中,他祖父镇国公可是元修的启蒙恩师,元修会不想救他回朝?再说了,江北水师里有几个将领可是西北军的旧部,他们背叛元修追随皇后,元修难道不想除之而后快?我们有这么多的筹码在手里,何愁不能与北燕和岭南交涉?一旦交涉起来,那势必如两国议和,旷日持久,足够留给我们清洗朝堂的时间了,就像当初元家那般。”
这一番话,何少楷说得轻描淡写,何善其欲起无力,咳得直捣心口,“你……你想效仿元家,也不看看你的对手……圣上也好,元修也罢,岂是那么容易被你拿捏的?这期间出一星半点儿的差池,就会让何家满门万劫不复!”
“难道一心为臣,我们何家就会有好下场?圣上已经与我们生了嫌隙,就算碍于何家之功不便动手,我们何家的荣华富贵到如今也就算到了头儿了,待祖父百年之后,等待何家不过是日薄西山罢了。既如此,何不一搏?”
“如若败了呢?”
“败即身死,何惧之有?”